万国之国 第两百六十八章 振翅(3)

小说:万国之国 作者:九鱼 更新时间:2025-08-10 23:35:27 源网站:平板电子书
  这些野人并不知道他们遭遇的是怎样的一支队伍。

  他们还以为,与过去那样,遇到的只是游荡在外的流浪骑士或是盗匪,即便对方满心愤怒,也没有那个精力与他们纠缠。

  但这次他们错了,骑士扈从马上摘掉了头盔,脱下来链甲、靴子,只是还没等他们准备停当,就已经有民夫自告奋勇的上前来。

  “他们很轻,我们也很轻。”

  为首的木匠汤玛恳切的说道,“让我们去把他们赶出来,就像是猎犬赶出兔子。”

  “你们能行吗?”

  汤玛笑了,“大人,我们在村庄里的时候,也是要打仗的,与邻居,与流民,与领主,与撒拉逊人,又或是盗匪,村庄里的男人或许不会挥舞刀剑,但用起连枷和草叉肯定是一把好手。”

  要从民夫中挑选合适的人就简单的多了,即便是骑士扈从,平时也不会缺乏肉类摄入,即便不高大,也足够健壮,在战场上当然是件好事,但在这种时候,矮小瘦弱的民夫反而胜过他们。

  而民夫也不都是愚昧的,以及,敢在这种时候站出来的都不是普通人——一百名民夫手持着简单的武器——他们随身携带的棍棒、短矛或者是斧头,向着密林的方向包抄了过去。

  如汤玛这样的体重,尽可以行走在草甸上,就是有点起起伏伏,蹦蹦跳跳的。

  “他倒是毫不畏惧,”一个骑士赞赏地说道:“小小的身躯里,倒是有一颗勇敢的心。如果他能跟着我们回到亚拉萨路,我就让他做个武装仆从。”

  这番话顿时让塞萨尔明白了这些民夫为何会如此殷勤——确实,农民、工匠、杂役——这些生活在底层的人想要出人头地,改变阶层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几乎看不到可能。

  但也有例外,如果他们能够被某个骑士老爷看中,成为他仆人的话,他们就有了向上攀援的一条捷径,这也是为什么若是能够进入城堡做事,必然会受到很多人艳羡的关系。

  “我倒觉得另一个更不错,他知道该怎么将人组织起来。”吉安这样说道,确实,凭借着过人的目力,可以看到这支队伍中的另一个话事人,他可能来自于另一个村庄,身边簇拥着他的朋友和亲戚。他现在指挥他们散开,形成一张疏松但依然可以随时收紧的罗网,甚至还派出了一个人,故意弄出很大的动静,来威吓那些可能已经藏起来的野人。

  “我知道他,”一个骑士说道,“他是一个猎人,弓弩用的不错。”

  其他人也各自有各自的方法,即便没有方法,直挺挺地冲进去也确实可以达成目的。他们固然瘦弱,但比起野人来又要强壮得多。

  不管怎么说,在此之前,他们有着一个固定的住所,每日吃的不怎么样,但大概还能吃饱,何况是从被塞萨尔选中后,他们还能吃到足够的盐以及用来补充营养的糖和肉粉。

  没多会,第一个野人就从密林里冲了出来。他和之前见到的野人一样,几乎衣不蔽体,眼睛突出头发蓬乱,身上的肋骨几乎清晰可见。

  他一踏到坚实的地面上,就看见了静静矗立着的骑士们,立即惊慌地想要从另外一处逃跑,但马上就跳出了一个民夫给了他一棍子,他想要躲避,但已筋疲力竭,只能在挨了一棍之后倒在了一丛纸草边。

  那个民夫喜形于色,就如同亲手打到了一头野猪似的,把他拽了起来,拖到塞萨尔以及其他骑士的面前。

  随后被驱赶出来的野人也越来越多。他们也确实想要寻找其他的空隙逃走,无论如何,他们也不敢真的撞上一个骑士,但他们可能只有十几个人,而一百名农夫足以让他们形成一个有效的包围圈。

  骑士和马匹投在地上的影子只稍微移动了那么一点,密林中的野人都已经被迫暴露在了众人的视线下。

  这些野人很难说是基督徒或者是撒拉逊人,他们为了活下去而选择了逃出村庄或者是城市,但远离人烟,失去了社会与城墙的庇护,野人的日子难道就好过吗?

  即便他们带出了一些必需品,但盐和豆子总有一天要吃完,斧头会锈蚀,绳索会腐烂,木杯,铁锅这些东西也会莫名其妙的损坏,他们无法修复它们——既没有工具,也没有这个技能。

  他们或许带来了种子,但种子未必能够在这样的地方发芽,即便发芽了,按照此时每颗种子只能有三到四倍的产出来计算,他们也只不过是在这一两年的时间里可以勉强果腹。

  最后他们就没有种子了,当然也不可能有新的植物长出来供给他们食用。

  他们或许可以在这里采集果实,狩猎水鸟,也有可能捕捉泥沼中的鱼类和蛤蟆,但问题是,如果靠着采集和狩猎就能生存,那么人类就不会辛辛苦苦地去耕种了。

  从他们的衣着上完全看不出人类的模样,甚至连性别也很难分清,饥饿到了一定的程度,女性和男性的特征都会萎缩。

  他们站在那里,简直就像是几具活动的骸骨,就连民夫也不由得露出了怜悯又畏惧的神色。

  塞萨尔看过了他们在密林中建造的房屋,也不能说是房屋,只是用树枝搭起来的窝棚,从窝棚的主要支撑柱来看,最初的时候,他们还是有一点希望和精力在身上的——现在嘛……如果他们没有经过这里,这些人大概率熬不过这个冬天。

  骑士们都看向了塞萨尔,他们当然知道他们的新主人是一个好心肠的领主。如果换了其他人,他们都不需要对方下命令,直接就会砍下这些人的脑袋,或者把他们丢进沼泽里。

  就像之前他们幸灾乐祸的,看着他们陷入沼泽难以自拔那样,这才叫是以牙还牙呢。

  塞萨尔微微地动了动,他身下的卡斯托不耐烦的打着响鼻,而就在他在说出最后的裁决之前,其中一个野人突然呻吟了一声,“别杀我。”他说。

  一开始的时候,即便是听觉敏锐的塞萨尔也没有弄懂他在说些什么。

  或许是因为长久不和外人接触,他说起话来又慢,又混沌,“别杀我们……我们……有用的。”

  “有用?”一个骑士忍不住大笑起来,“有什么用?把你们铺在沼泽上,然后让我们走过去吗?”

  他说的可不是一个比喻,而是一个可能随时发生的事实。

  那个出声祈求的野人顿时打了个寒颤,用他那双灰蒙蒙的眼睛看一下塞萨尔,看向他的罩衣,又看向了他身后的骑士以及簇拥在他身后的民夫:“您是他们的主人吗?”

  塞萨尔点了点头,“是的,你想要说什么?”

  “如果是这样,”他挣扎着,从想要搀扶他的另外几个野人身边离开,勉强让自己的膝盖碰触地面,做出一个跪拜的姿态。

  “我有一个秘密要和您说——我只能和您说。”

  一旁的骑士想要抽出鞭子来惩戒这个无理的罪人,塞萨尔却只是摆了摆手:“听听吧,我不会给他很多时间。”

  他走向那个人,对方简直就是一个沼泽之神的化身——塞萨尔在心中想到,如果不是还有眼睛,那双闪烁着智慧之光的眼睛,把他放在众人面前,声称这是一尊泥土的雕像,也会有人相信。

  这个老人——应该是老人,要比其他人更好一些。

  其他人无论男女——如果有女人的话,都几乎只裹着一条缠腰布,当然这条布也是辨不清颜色和材质的,只能勉强为他们保有最后一点属于人类的尊严。这个说有秘密要告诉塞萨尔的人身上却还有一件束腰衣——姑且这么说吧,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完整的布折了起来,当中挖了个洞,让脑袋伸出来,腰间则系着草绳。

  “我的姓氏是宾根。”

  “宾根?”塞萨尔有些疑惑地问道,他对这个姓氏并不怎么熟悉。

  老人悲惨地笑了一声,“确实,她已经被活活烧死了,而她的家族也因为受到了牵连而遭遇了巨大的灾难,她的书籍被焚毁,研究被终止,就连她担任过修道院院长的修道院也被关闭了,人们不再敢提起他们的名字,我们只能逃到这里来寻求庇护。

  但几十年过去了,那些曾经受过她恩惠的人,并不愿意继续庇护我们,我们只能逃到这里,但正所谓灾难总是连袂而来,”他越说越流畅:“我曾经以为这里会是一个微缩的伊甸园。但我大错特错,这里是草木与野兽的乐园,却不是人类的。”

  他顿了顿,“如果您不知道宾根,那么您是否知道她撰写过一本非常完整的药草学书籍?”老人充满希望地问道。

  “我确实没有听说过她的名字。至于你说的药草学是我所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看到对方并没有勃然作色,立即跳起来大骂,并且以异端的罪名当即将他们处死,老人顿觉有了希望。

  “是的,大人,如果您愿意放了我们,我们愿意献出这本药草学书籍,那是我抄录的,但我可以保证一页也没有缺。您把它拿走,无论是要留给您的家族、君王,或者是献给教会,对于您来说都是一桩了不得的功劳。”

  “然后呢,”塞萨尔看了看那些畏畏缩缩,躲在老人身后的人“上一个冬天,你们死了多少人?”

  “五个。”老人下意识的回答道,随后他就不由得颤栗起来——他担心这位骑士老爷的下一句话,就是既然如此,我就不留你们在这个喧嚣的尘世间受苦了,然后杀死他们。

  至于他所说的书籍,或许这位骑士并不在意,即便他想要这些东西,也完全可以到那个简陋的窝棚里去找,还能找不到怎么着?

  “你们是基督徒?”这个问题让老人感到诧异,他已经说了,自己是宾根的后代,宾根是个德意志姓氏,说明他们肯定是基督徒,而不是撒拉逊人,但他马上就领会到了塞萨尔的意思。

  他们逃到这里也只有十来年的光景,当然能够辨认得出亚拉萨路的纹章,这些人并不是普通的骑士——他们有重要的职责在身。

  “我们是突厥人。”他这么说,连他身边的那些人也诧异的看了过来,其中有几个激动的甚至要叫喊出来,幸好他们身边还是有几个聪明人的,他们马上按住了对方的嘴巴。

  “那么你们现在就是我的奴隶了。”基督徒是不能成为基督徒的奴隶的,如果是撒拉逊人,就更是必须全部杀死,塞萨尔当然可以如这位老人所想,把这里的人全部杀光,然后继续他们的旅程,或者是拿了那本书之后再继续他们的旅程,但他并不想那么做。

  而这位老人的赌注也下对了,他所获得的甚至比他想的还要多。

  如果不想杀死这些人,又不想让他们留在这里成为告密者的话,该怎么办呢?

  有个最简单的方法,那就是带着走,从他们躲避追捕的动作来看,虽然已经饿得皮包骨,但行走的力气还是有的。

  或者说为了活命,他们也必须能够跟随着这支队伍行动。

  民夫们无条件的服从塞萨尔,他们在密林中暂时休憩,燃起火堆,架上铁锅,甚至塞萨尔要求他们将那些加了肉粉、盐和糖的浓汤分给这些野人一碗,也没人抱怨,或者露出不情愿的神色。

  骑士们则担心这些人会拖慢他们的脚步。但随后他们又觉得这些人还是有些价值的。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好十几年,即便没有走过整座谷地,但也已经对几条主要的路径烂熟于心,而且他们了解这里的植物和动物,还有变幻莫测的天气与地形。

  当晚他们之中的一个人就带着骑士们去了一处芦苇丛隐蔽,而后骑士们在那里收获了一百来只肥壮的水鸟,在痛痛快快吃了一顿后,他们也不觉得这些人是个累赘了,实在不行,在开战之前释放他们好了,反正那时候局势已定,他们就算去告密,也没什么大用了。

  而真正体现其价值的还是在之后的几天,他们在穿过一处水草丰美的湿地时,一个骑士突然倒下了,而后是两名扈从,五名武装仆从以及几十个民夫。

  他们先是感觉到浑身疼痛,然后又开始发热,等人们给他们做冷敷的时候,他们又开始觉得冷,冷得浑身颤抖,可他们又在流汗,汗水顿时就浸透了他们身上的衣服,甚至连身下的毯子都出现了一片片深色的痕迹。

  “这是怎么回事?”已经有骑士将手放在了长剑上,他瞪着那些野人,是这些突厥人引来的诅咒吗?或者是他们下了毒?

  “不不不,”老人匆忙叫道,“他们只是生了病!”

  教士开始为这些骑士们治疗,但问题是,他们才让他们退了热,停止了抽搐,只过了一天,他们又再次倒下,并且病症显而易见地变得更为严重和剧烈。

  “我知道……我知道有种药草可以治愈他们。”在骑士们又一次将不祥的目光投向他们的时候,老人连忙说道,他的话顿时让教士的脸沉了下来:“你在说些什么?”他语带威胁地道:“药草?你不是一个突厥人吗?难道你是一个男巫,一个魔鬼?你会说我们的语言,而且非常流畅。”

  “我是一个学者,”老人说的那不是那种可以成为战士的学者:“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苏丹允许凡人行医。”

  教士的脸色略微缓和了一些。他知道在突厥人和撒拉逊人中,得到过先知启示,或者说是天主赐福的人,一概被称之为学者。

  但还有另一种学者则是生活在世俗中的凡人,他们很可能会成为老师、图书管理员,或者是医生。

  是的,医生这个职业虽然在基督徒的世界中成为了绝唱。那撒拉逊人和突厥人那里还是有医生的,不仅如此,医生在那里,还被他们大为推崇。

  “这些可恨的异教徒!”教士在心中骂了一句,若是换做其他领主,他倒可以声称他之所以无法治愈这个骑士,是因为这个骑士是遭遇了恶魔的诅咒。

  既然遭遇了恶魔的诅咒,那就只能看天主的意思了。天主愿意宽恕他他就能好,天主认为他应当遭受这份责罚,他就该死。

  但他也知道,站在他身前的这位伯爵并不是那种可以被他们三言两语愚弄过去的傻瓜,他闭上了嘴,塞萨尔则看向老人,“你说有药草。”

  “有药草,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也曾经遭遇过这样的事情。而我在这里发现了一种特殊的植物,甚至没有在书本中记载过。”

  他向塞萨尔点点头,表示他说的那个书本,就是他的姑母留下的东西,“一种植物,生长在干燥地带,喜欢阳光,有着青色的小叶和黄色的小花,现在可能已经有零星的几朵开放了,我可以带着人去找。”

  塞萨尔只略微一点头,就两个骑士带着他们的扈从奔向了老人——一直等到日落,老人才带着那几个人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每个人的肩膀上都负着一大捆新鲜的药草。

  就和他说的那样,很小的叶子,黄色的小花,“我们要把它煮成汤吗?”一个骑士问道,病倒的人中就有他的一个朋友,他正揪着心。

  “不,不用,老爷,只要将它们洗干净后搅碎,搅出汁来给他们喝下去就行了。”

  骑士们将信将疑。但在这时候,他们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又有更多的人倒下了——有个勇敢的扈从愿意和那些民夫们一起使用这种奇特的药草,虽然他在心中也在嘀咕——这是不是巫师耍弄的又一种手段。

  民夫们倒是接受良好,在他们这样的底层人中,实用才是他们最看重的东西。

  有些时候他们也会心照不宣接受一些约定俗成的治疗——药草什么的,教堂里的老爷们可贵重着呢——真正被推上火刑台的那些女巫也多半都是无用的老太婆,她们已经没法干活,只会吃饭,多活一天都是对于资源的浪费。

  但在村庄中如果有一个熟悉药草,并且能够以这种廉价的手段来让他们不再发热,重新站立,或者是强壮身体的人,哪怕他就是个魔鬼呢,他们也不会在乎的。

  而喝药草喝的很痛快的民夫居然在第二天就有了好转,于是骑士们也不再畏畏缩缩,“这不是瘟疫吧?”吉安担忧的问道,塞萨尔还有那些感望到了圣人,并且获得足够眷顾的骑士们似乎都没有遭到疫病的侵袭,但他也在担心这些被驱走的魔鬼,是不是会在某一个夜晚又重新回到他们身边。

  “应该不会。”

  塞萨尔回答道,他一眼就认出这是疟疾,但症状比较轻微。

  而老人所拿来的这种药草,则让他想起了曾经在一本中医书上曾经看过的记录,但这个名字在这里肯定无法使用——他私下里问了老人,才知道这种药草早在古罗马时期就已经有人用它对抗过蛇毒、腹泻和发热,因此它有着一个非常动人的称呼——阿尔忒弥斯的金子。

  阿尔忒弥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狩猎女神,被称之为野兽的女主人与荒野的领主,而这些草药确实生长在荒野之中,又能够抵御毒蛇和在沼泽与荒野中得到的疾病,确实非常合适。

  只是塞萨尔再一次感受到了天主教会扼杀了医学研究以及医生这个职业的行为有多么疯狂和愚蠢。

  如果他们不曾这样做,或许这些骑士们能够痊愈的更早些,而教士们的无能,也说明了他们的圣光并不是对每种疾病都有用,他们治疗不了麻风,也无法让天花患者痊愈,现在只是症状轻微的疟疾,他们同样也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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